Wednesday, March 09, 2005

一個尖沙咀,兩個世界

晚上七時四十五分,走進地鐵站恒生銀行,跟台灣的舊同學雅君會面,彼此沒見面已有兩年多,她還是穿得很優雅,「爛躂躂」的我心想,跟她開一個玩笑,我提議 到重慶大廈吃晚飯,她欣然答應,我有點意外,我猜她大概對重慶大廈沒有甚麼概念,我問她:你有沒有看過王家衛的《重慶森林》?她說:看過,不過也忘記了。

想不到我對一個地方的印象,竟然是從電影開始。

我 們步出地鐵站,不消幾分鐘便到達重慶大廈了,也是人聲鼎沸,跟街上不同的是,你會突然發現,自己變成了少數族裔,身邊都是印巴籍與非洲黑人,中間夾雜著一 些白人,我跟雅君說,這兒是香港種族最多元的地方了,國際化?全球化?今天的中環與明天的西九龍都是假的,真的在重慶大廈。

幾個印巴籍男 子操著流利廣東話跑過來,這些傢伙有點性別歧視,名片都塞到我手裡,還好,否則可能把雅君嚇壞。我看了一會名片,決定到某一家在Block B的餐廳,Block B的電梯外有一條很長的人龍,我們只好排隊,不知要等到甚麼時候;突然,一位印巴男子走過來,他是幫Block B那家餐聽派名片的,大概怕我臨時變卦,他說,走樓梯吧!比較快,不用等那麼久。

我想,這也好,來了幾次重慶大廈,但也完全弄不懂這兒的樓梯該怎麼走,像個迷宮,一定要有人帶路;於是,我根本沒有問一下君的意見,便叫她跟我一道隨印巴男子走,想不到,要轉幾個彎,才到梯間,我這時才開始想,雅君會不會很害怕?

這 時,也不好意思掉頭走,她在我三呎之後緩緩走著,我有點不好意思,而印巴籍男子也走得挺快;樓梯有點髒及破舊,還好,沒有甚麼怪味,但燈光半暗不亮;坦白 說,不知是否還是有點種族歧視,我也有點害怕他會在梯間向我們行劫,卻裝得很自然,直至到了三樓的餐廳才有點放心。事後君說,如果不是我拉著她,她絕對不 會跟這個傢伙走樓梯,這我很能理解,她是一位獨個兒不敢到旺角逛街的遊客,尖沙咀購物區是她的最愛,她也從來想像不到尖沙咀會在這樣的地方。

甫坐下來,她環視了餐聽一周便說,這兒讓她想起紐約,我看到她緊張過後變得有點舒暢,在一家陌生的餐聽裡,有一點兒重回舊地的感覺;紐約在許多香港人心目中,是全球的金融中心,但住過一年紐約的雅君,即使過著頗為優越的生活,還是感受到紐約的種族多元。

餐聽的確跟外面髒亂的樓梯很不一樣,很整齊,燈光及擺設很有印度的感覺(也許是香港人的刻板印象),從雅君的感覺,令我懷疑,印度特性可能已在全球各大城市中蔓延。

當然,雅君還是發現這兒是很「香港」的地方,我跟侍應說英語,他卻跟我說廣東話,只好跟他以廣東話交談,雅君望著我們,覺得很奇怪,這兩個不同種族的人,說著一種叫「中文」的語言,她作為華人,卻一句也聽不懂。

這 頓飯吃了很久,不知不覺吃了兩小時,沒見面的兩年各自有許多故事發生了,我們偶爾通通電郵,卻很少會如此安靜地聊天,大家也很懷念以前一起上課的日子;餐 廳由一個人也沒有,到後來幾乎坐滿,但店主完全沒有給我們壓力,要我們盡快結賬離開,這跟香港不少中檔至低檔的食肆很不一樣;而且,可能店主已習慣了香港 的擠迫環境,掌握了香港人的空間感,地方很小,擺放的餐桌不多也不少,固然沒有高級餐廳的空空蕩蕩感覺,也不致於太擠迫,使客人彼此干擾了鄰桌的私人空 間,你若不明白我說甚麼,可以在星期日中午茶市時,到任何一家酒樓便可領略到所謂「擠迫」是甚麼意思。

我突然發現,重慶大廈有這些可愛之處。而且,也挺實惠,在尖沙咀這樣的地方,兩個人在餐聽裡吃上一頓兩小時的飯,兩盤咖哩,兩大個薄餅,三瓶啤酒,竟然也只是一百一十元。

約十時,雅君約了跟她一道來台灣的學生到半島酒店的一家餐廳兼酒吧,她問我,有沒有到過半島酒店二十八樓,我說,我連半島酒店也沒有到過,她說,那你應該去見識一下,我請你喝一杯;於是,我們結賬後,離開重慶大廈,過馬路到對面的半島酒店,簡直是兩個世界。

二十八樓,當然是半島酒店後來加建的部份,從側面走進商場,碰到她一大群學生,穿過大堂到了另一側的電梯,我們直上二十八樓的Felix,後來上網才知道,那兒是被旅遊書定為甚麼「香港十大浪漫景點」、「香港十大心動景點」。

Felix是一位著名法國設計師Philippe Starck設計的,根據全球餐廳排名榜,佔第18位,我對室內設計不在行,但那兒最引起我注意的,是天花,高度大概是一般酒吧的兩倍,然後,當然是面向維港的一百八十度夜景,據說,臨窗的餐桌要訂座及特別收費,客人多數是吃晚飯。

雅 君以前已來過這兒,她很熟練地走到餐聽盡頭的一張大理石長桌,四邊排著高高的椅子;這位設計師很有名,但桌椅的設計,肯定是按照西方身材高大人士設計,我 們坐起來很不舒服,桌子太高,椅子太矮;不管用餐聽或酒吧的尺度來看,這家餐聽的天花板,桌椅的高度及距離,都大了一點。

純粹喝酒的話, 這兒不算十分昂貴,一杯酒大概是八十元左右,比尖沙咀其他酒吧貴百分之二十至三十,但這兒是半島酒店,地價及房租是天文數字;然而,這個空間讓我感到不自 在,倒不是Felix裡坐滿是白人,而是設計與氣氛都沒有一般香港酒吧的親切,可以跟鄰座或鄰桌的人搭訕聊天,而且,這種吧枱應該連著調酒的水吧,但這兒 卻是一張寬大的雲石枱,加上現場音樂,只可能跟鄰桌的人聊天,稍為遠一點的人聲也聽不到。

Felix最有名的是廁所,旅遊書總叫遊客參觀 一下,特別是男廁,因為那兒的尿兜放在向外的落地玻璃,男仕可以對著尖沙咀夜景「解決」,對有些人來說,可能有點過癮,我卻覺得有點心驚,覺得好像隨時會 掉下去似的;洗手的水龍頭有三個,黃銅造的,是自動感應的,只要一伸手,水便從三處同時流出來,我卻覺得並不是很高明的設計,因為洗手盆略嫌太平坦,水會 濺到身上。

這位設計師實在有點華而不實。

坐了一個小時左右,我便告辭了,離開這個好像只屬高級遊客的地方;跟雅君話別,有點不捨,但想起明天要早起,只好走了,還要坐一個小時的巴士回元朗,未上車便感到身心疲累了。

幾 天後回來上課,讀到呂大樂的"Malling of Hong Kong",他以商場的社會性質及功能變化,訴說一個香港本土社會的出現,他特別提到尖沙咀海運大廈,那兒的商場由專屬外國人獵奇的地方,變成越來越是本 地消費及居住空間的特徵;我突然覺得,他筆下六十年代的尖沙咀,到了今天,似乎只剩下半島酒店了,那種異化的感覺--明明是「自己」的地方,又覺得陌生與 疏離,我在Felix裡有點體會,但同時,今天的香港或尖沙咀,終究不是六十年代的香港,我們可以找到「自己」的地方,不單只海運大廈與其他商場,已非只 為外國遊客消費凝視的場所,連好像屬於另一個種族的空間--重慶大廈裡的印度餐廳,也可以發現既本地又國際的空間經驗,「自己」的地方又何止一個或一種, 而國際或全球的空間,我們還是有許多方式去接軌,國際設計大師是一種,但那位粵語說得比英語流利的印度香港同胞,也是另一種接軌,當然,跟我這位台灣同學 聊天又是另一種。